○二十一
幾番怯薛上班慵,生怕鸞輿又到宮。一自恩歸西內日,飛魚閒挂寶雕弓。
案:怯薛猶言班也。怯薛臺(或作歹)猶言上班者(番士)也。元代之怯薛指宿衛士,《元史》卷九十九《兵志·宿衛》條:「太祖功臣博爾忽、博爾術、木華黎、赤老溫,時號掇里班曲律,猶言四傑也,太祖命其世領怯薛之長。怯薛者,猶言番直宿衛也。凡宿衛,每三日而一更。申、酉、戌日,博爾忽領之,為第一怯薛,即也可怯薛。……亥、子、丑日,博爾術領之,為第二怯薛。寅、卯、辰日,木華黎領之,為第三怯薛。巳、午、未日,赤老溫領之,為第四怯薛。……凡怯薛長之子孫,或由天子所親信,或由宰相所薦舉,或以其次序所當為,即襲其職,以掌環衛。雖其官卑勿論也,及年勞既久,則遂擢為一品官。而四怯薛之長,天子或又命大臣以總之,然不常設也。其它預怯薛之職而居禁近者,分冠服、弓矢、食飲、文史、車馬、廬帳、府庫、醫藥、卜祝之事,悉世守之。雖以才能受任,使服官政,貴盛之極,然一日歸至內庭,則執其事如故,至於子孫無改,非甚親信,不得預也。其怯薛執事之名:則主弓矢、鷹隼之事者,曰火兒赤、昔寶赤、怯憐赤。書寫聖旨,曰扎里赤。為天子主文史者,曰必闍赤。親烹飪以奉上飲食者,曰博爾赤。侍上帶刀及弓矢者,曰雲都赤、闊端赤。司閽者,曰八剌哈赤。掌酒者,曰答剌赤。典車馬者,曰兀剌赤、莫倫赤。掌內府尚供衣服者,曰速古兒赤。牧駱駝者,曰帖麥赤。牧羊者,曰火你赤。捕盜者,曰忽剌罕赤。奏樂者,曰虎兒赤。……若夫宿衛之士,則謂之怯薛歹。」《輟耕錄·處士門前怯薛》條:「怯薛則內府執役者之譯語也。」又《云都赤》條言云都赤在怯薛歹中為最近天子者,因其有警備之職,「負骨?於肩,佩環刀於腰,……蓋所以虞姦回也」。楊允孚《灤京雜詠》曰:「四傑君前拜不名,輪番內值浹辰更。蓬萊山上群仙集,得似王孫世祿榮。」注云:「四傑即四怯薛也。或稱也可怯薛者,即大怯薛之稱,是之謂不名。當三問凡所以浹辰一更者也。」《元史·順帝紀》記,明兵至通州,帝議避兵北行,伯顏不花曰:「臣等願率軍民及諸怯薛歹出城拒戰。」日本箭內亘著有《元代怯薛考》,以為元朝無宦禍,怯薛制度之功也。然怯薛至元季達一萬四千人,費國帑,國不堪其經費之重。又張憲詩《怯薛行》暴露此制度大壞,怯薛歹竟劫掠平民。
飛魚:似指掛弓囊之物。《山海經》:「飛魚如豚,赤文如羽,可以禦兵。」似為武器。
○二十二
初調音律是關卿,伊尹扶湯雜劇呈。傳入禁垣官裏悅,一時咸聽唱新聲。
[錢注]楊維楨《宮錄(詞)》:「開國遺音樂府傳,白翎飛上十三絃。大金優諫關卿在,伊尹扶湯進劇編。」
案:關卿即關漢卿,號已齋叟。金解元,官太醫院尹,著有雜劇甚多,達六十餘種。今尚存之關劇有全本者共十六種,有目無劇本者共四十九種,兩者均未載有伊尹扶湯之名,當係鍾嗣成忘了載《錄鬼簿》中,後人無從得知。幸有楊鐵崖詩為證,則知元時關劇以伊尹扶湯出名。中國曾一度討論關漢卿是否是金遺民,似乎尚無定論。然《青樓集序》曰:「而金之遺民若杜散人、白蘭谷、關已齋輩,皆不屑仕進,乃嘲風弄月,留連光景,庸俗易之,用世者嗤之。三君之心固難測也。」則知關卿實大金遺民,非元朝之新貴。其劇本傳入禁中,并蒙官家演唱,亦非不可能。清初,明之遺民歸莊曾作《萬古愁》一劇,後由吳偉業推薦,順治讀之,極為欣賞,宮中排演,其情形當與元宮演關卿劇本類似。元世祖左右多亡金士大夫,當由彼等推薦關卿劇本也。至於楊詩中之「白翎飛上十三絃」,則與關卿無關。《白翎雀》乃元朝教坊大曲,見下。現存之元曲《伊尹耕莘》乃鄭德輝作。
○二十三
十六天魔按舞時,寶妝纓絡鬪腰肢。就中新有承恩者,不敢分明問是誰。
[錢注]張昱《輦下曲》:「西方舞女即天人,玉手曇華滿把青。舞唱天魔供奉曲,君王長在月宮聽。」薩都剌《上京》詩:「涼殿參差翡翠光,朱衣華帽宴親王。紅簾高捲香風起,十六天魔舞袖長。」
案:《元史·順帝紀》:至正十四年,「時帝怠於政事,荒於游宴,以宮女三聖奴、妙樂奴、文殊奴等一十六人按舞,名為十六天魔,首垂髮數辮,戴象牙佛冠,身被纓絡、大紅綃金長短裙、金雜襖、雲肩、合袖天衣、綬帶鞋韈,各執加巴剌般之器,內一人執鈴杵奏樂。又宮女一十一人,練槌髻,勒帕,常服,或用唐帽、窄衫。所奏樂用龍笛、頭管、小鼓、箏、■〈秦〉、琵琶、笙、胡琴、響板、拍板。以宦者長安迭不花管領,遇宮中讚佛,則按舞奏樂。宮官受秘密戒者得入,餘不得預。」案陶宗儀《元氏掖庭記》亦載十六天魔事,與《元史》文字相同,或即《元史》所本。權衡《庚申外史》亦有類似記載,謂至正十七年「帝方與倚納十人行大喜樂,帽帶金佛字,手執數珠,又有美女百人,衣瓔珞,品樂器,列隊唱歌金字經,舞雁兒舞,其選者名十六天魔。」既為佛曲之一種,則《元史》卷七十一《禮樂志》五《說■〈王去〉隊》條謂「樂工十有六人,冠五福冠,服錦繡衣,龍笛六,觱栗六,杖鼓四,與前大樂合奏《金字西番經》之曲。……一人為文殊相,……一人為普賢相,……一人為如來相。」當與十六天魔有關。葉子奇《草木子》:「其俗有十六天魔舞,蓋以朱瓔盛飾美女十六人,為佛菩薩相而舞。」此俗來自西夏,非蒙古舊俗也,見下。又五代時王建宮中亦有天魔,不知來自何方,或唐末已有天魔舞。
○二十四
背番蓮掌舞天魔,二八嬌娃賽月娥。本是河西參佛曲,把來宮苑席前歌。
[錢注]張昱《輦下曲》:「西天法曲曼聲長,瓔珞垂衣稱艷妝。大宴殿中歌舞上,華嚴海會慶君王。」
案:天魔舞係來自西方者。《元史》卷二○五《姦臣傳》:「哈麻嘗陰進西天僧以運氣術媚帝,帝習為之。……禿魯帖木兒性姦狡,帝愛之,言聽計從,亦薦西蕃僧伽璘真於帝。其僧善秘密法,……帝又習之,其法亦名雙修法。曰演揲兒,曰秘密,皆房中術也。帝乃詔以西天僧為司徒,西蕃僧為大元國師。……於是帝日從事於其法,廣取女婦,惟淫戲是樂。又選采女為十六天魔舞。」故此十六天魔乃西天僧或西蕃僧所介紹者,或本為西夏之參佛曲也。至於演揲兒法,權衡《庚申外史》有解:「哈麻……陰薦西番僧行運氣之術者,號演楪兒法,能使人身之氣或消或脹,或伸或縮,以蠱惑上心。」至於十六天魔或為此秘密法之參佛樂隊。
河西:蒙古人稱西夏曰河西,河西猶曰黃河之西也。後又名之曰唐兀惕。剌失德曰:「成吉思汗侵略西夏國時,其子窩闊台適生一子,即以河西命之,後以好酒幼死。顧其死在其父生前,由是廢河西之名,而名其國曰唐兀,然唐兀則自稱夏國。」
○二十五
上都樓閣靄雲煙,風俗從來朔漠天。自是胡兒無禁忌,滿宮嬪御唱銀錢。
案:上都樓閣以大安閣為最有名。此外尚有:一,萬安閣。《元史·世祖紀》:至元八年「上都萬安閣成」。二,清寧殿,已見前述。三,歇山殿。《英宗紀》:至治二年二月「罷上都歇山殿」,則此殿造於英宗朝以前。四,鹿頂殿。《英宗紀》:至治元年「上都鹿頂殿成」。五,椶殿,見《元宮詞》其三詩注。六,香殿。《泰定帝紀》:泰定二年「八月戊子,修上都香殿」。七,崇福洪禧殿。《文宗紀》:至順二年「修上都洪禧崇福等殿」。故崇福與洪禧為兩座殿。八,睿思閣。《元史》卷一八四《崔敬傳》:「世祖以上都為清暑之地,車駕巡幸,歲以為常,閣有大安,殿有鴻禧、睿思。」九,水晶殿。楊允孚《灤京雜詠》詩注:「大安閣,上京大內也,別有水晶殿。」十,慈仁殿。周伯琦《天馬行應制作》詩序:「上御慈仁殿」。……以上只是一部分,此外尚有穆清閣,於至正十三年重修,據說「連延數百間,千門萬戶,取婦女實之,為大喜樂也」。大喜樂即秘密佛法,西番僧伽璘真善此術,名「大喜樂禪定」,又名多修法,見《庚申外史》。
唱銀錢:當係妃嬪賭博。張昱《宮中詞》:「填金臂失戲分明,贏得珍珠三兩升。便去房中還賭賽,黃封銀榼酒如澠。」
○二十六
侍從皮帽總姑麻,罟罟高冠勝六珈。進得女真千戶妹,十三嬌小喚茶茶。
案:罟罟冠乃元代蒙古貴婦所戴之冠,其蒙古名曰孛黑塔(《秘史》二),至其譯音則有顧姑、故姑、罟罛、姑姑、固姑、罟罟等不同形式。彭大雅《黑韃事略》云:「婦人頂故姑。」似一般婦女皆戴故姑矣。然趙珙《蒙韃備錄》則言「凡諸酋之妻則有顧姑冠」,然則只有后妃戴之矣。張憲《南國香》:「宮裝不著嫁衣裳,三尺罟罟包髻子。」以此種冠為「宮裝」。《元史》卷一四九《郭寶玉傳》:「歲庚午(金衛紹王時,西曆一二一○至一二一一年)童謠曰『搖搖罟罟,至河南,拜閼氏。』既而太白經天。」以罟罟為「閼氏」之冠,然蒙古命婦亦戴罟罟。《輟耕錄·司馬善諫》條:「承旨(翰林學士承旨阿目茄八剌)帶罟罟娘子十有五人(皆其妾也)。」則大臣妻妾皆頂罟罟矣。《草木子》曰:「元朝后妃及大臣之正室皆帶姑姑,衣大袍,其次即帶皮帽。」不甚正確,大臣之側室受封誥者亦帶。《心史》:「受虜爵之婦,戴固姑冠,圓高二尺餘,竹篾為骨,銷金紅羅飾於外。」以受虜爵之婦可戴此冠,甚是。元時不獨中國行此冠制,高麗亦然。鄭麟趾《高麗史》卷八十九《后妃傳金氏傳》:「元皇太后遣使賜妃姑姑。姑姑冠名,時王有寵於皇太后,故請之。妃戴姑姑,宴元使。」至于罟罟之形狀詳情,見下。
皮帽:據前引之《草木子·姑姑》條,則元朝大臣之姬妾(當係未受誥命者)帶皮帽。
茶茶:據元好問《德華小女五歲,能誦予詩數首,以此為贈》詩注,則唐人以茶為小女美者之稱。女真女子名茶茶者甚夥,如李直夫雜劇《便宜行事虎頭牌》之女主角即名茶茶也。《口北三廳志·藝文·金虞題蘇武廟》詩:「通國歸來似小茶。」女真之女童曰茶茶,或與滿洲人稱女童曰妞妞相當。
○二十七
杏臉桃腮弱柳腰,哪知福是禍根苗。高麗妃子初冊封,六月陰寒大雪飄。
[錢注]張昱《宮中詞》:「宮衣新尚高麗樣,方領過腰半臂裁,連夜內家爭借看,為曾著過御前來。」
案:元朝有選高麗女子之制。趙翼《二十二史劄記·元時選秀女之制》條曰:「文宗以宮中高麗女不顏帖爾賜丞相燕鐵木兒,高麗王請割國中田以為資奩。順帝次皇后奇氏完者忽都本高麗女,選入宮中有寵,遂進后位。而其時選擇未已,台臣言『國初高麗首先效順,而近年屢遣使往選媵妾,使生女不舉,女長不嫁,乞禁止。』從之。」從來高麗女子選入中國只充媵妾,當時仕宦之家必有黑?(Negro) 為僮,高麗女為婢,高麗女之身份甚賤。奇氏入宮,並非平步升天立為皇后,曾經一長期奮?,方進后位。奇氏初事順帝為司茗宮婢,後得寵。《元史》卷一一四《后妃傳》:「完者忽都皇后奇氏,高麗人,生皇太子愛猷識理達臘,家微,用后貴,三世皆追封王爵。初徽政院使禿滿迭兒進為宮女,主供茗飲,以事順帝。后性穎黠,日見寵幸,後答納失里皇后方驕妬,數箠辱之。」《庚申外史》亦云:「元統元年立太師女伯牙吾氏為后,后權臣家女,習於驕貴,又輕帝年幼,見帝寵祁(奇)氏,心不平之,日夜捶楚,祁氏幾不勝。一夕,又跪祁氏於前,窮問其罪,加烙其體。翌日司天監奏,昨夕火星犯后妃,帝雖不言,心甚異之。初世祖皇帝家法賤高麗女子,不以入宮,至是始壞祖宗家法,識者知天下將亂也。」案文宗時宮中已有高麗女子矣,非自順帝始也。又答納失里皇后乃欽察氏,非伯牙吾氏。《元史》卷一一四《完者忽都皇后奇氏傳》:「答納失里既遇害(元統三年),帝欲立之,丞相伯顏爭不可。」至至元三年三月,方立弘吉剌氏伯顏忽都為皇后。此后極有德,史盛稱之。生子真金,不幸早夭。奇氏之終于得立,因其有子也。何年得立,順帝本紀與奇后本傳皆無明文,然在至元六年伯顏失勢以後,本傳云:「伯顏罷相,沙剌班遂請立為第二皇后,居興聖宮。」案《元史·宰相年表》僅至元六年伯顏為丞相時沙剌班為平章政事也,故奇氏之立為二宮皇后當在至元六年或至正元年。當時人甚不以為然。《元史·順帝本紀》:「監察御史李泌言:『世祖誓不與高麗共事,陛下踐世祖之位,何忍忘世祖之言,乃以高麗奇氏亦位皇后。今災異屢起,河決地震,盜賊滋蔓,皆陰盛陽微之象,乞仍降為妃,庶幾三辰奠位,災異可息。』不聽。」六月飛雪,亦災異也,雖未明言,可包括在內矣。此詩可補《五行志》之失載。
福是禍根苗:有二解釋:一,順帝得此杏臉桃腮之美人,固是艷福,而奇氏實亡國禍水。拙作《元代宦禍考》說明元亡有宦禍,宦者多高麗人,元之衰亡宦禍為一因。《庚申外史》一再言,元之亡也,祁氏預有力焉:「至正二十三年野鴿巢興聖宮,祁后宮也。蒙古人以韃靼氏為父,翁(或作弘)吉剌、伯牙吾氏為母,家法相承,至七八傳矣。一旦家國將亡,家法先變,帝母回回氏,太子母高麗氏,此野鴿所以來巢,有開先應也。」時人微奇氏,奇氏得立予人以心理上之打擊,不敬王室,順帝之過也。二,奇氏家本寒微,用奇氏貴,三代封王,亦云幸矣。惟后家倚后勢欺人,乃被高麗王所殺,故福是禍根矣。《元史·順帝紀》:至正二十二年,「初,皇后奇氏宗族在高麗,恃寵驕橫,伯顏帖木兒屢戒飭不悛,高麗王遂盡殺奇氏族。皇后謂太子曰:『爾年已長,何不為我報讎!』時高麗王昆弟有留京師者,乃議立塔思帖木兒為王,而以奇族子三寶奴為元子,以將作同知崔帖木兒為丞相,以兵萬人送之國,至鴨綠江,為高麗兵所敗,僅餘十七騎還京師。」大元帝國之恥!
○二十八
宮裏前朝駕未回,六宮迎輦殿門開。簾前三寸弓鞋露,知是媆媆小姐來。
案:此詩言元宮中亦有江南人,元宮人稱南方女子為小姐兒。其時蒙古與色目女子皆天足,媆媆江南人,弓鞋三寸,當是奇裝。惜不知媆媆小姐故事。《辭源·小姐》條云:古時宮人多用小姐之稱者,如《玉堂逢辰集》有茶酒宮人韓小姐。
○二十九
深宮春暖日初長,花氣渾如百和香。睡足倚欄閒坐久,琵琶聲裏撥當當。
[錢注]張昱《宮中詞》:「和好風光四月天,百花飛盡感流年。宮中無以消長日,自劈龍頭十二絃。」
案:琵琶,《輟耕錄·樂曲》條:「達達樂器如箏■〈秦〉、琵琶、胡琴、渾不似之類,所彈之曲與漢人曲調不同。」元宮中彈琵琶之風甚盛,為宮人消閒之一法。迺賢《宮詞》:「繡床倦倚怯深春,窗外飛花落錦茵。抱得琵琶階下立,試彈一曲鬬清新。」《輟耕錄》中之渾不似,略與琵琶類似。
當當:當當者,小令也。當當或係回回地名。撥當當者,猶言彈當當調也。據《輟耕錄·樂曲》條,回回有馬黑某當當、清泉當當諸曲。
○三十
二十餘年備掖庭,紅顏消歇每傷情。三弦彈處分明語,不是歡聲是怨聲。
案:此詩寫長門宮人之幽怨也。當時六宮佳麗未得幸者多矣,不無哀怨。陶宗儀《元氏掖庭記》:「程一寧未得幸時,嘗於春夜登翠鸞樓,倚闌弄玉龍之笛,吹一詞云:『蘭徑香銷玉輦蹤,梨花不忍負春風。綠窗深鎖無人見,自碾朱砂養守宮。』帝忽於月下聞之,問宮人曰:『此何人吹也?」有知者對曰:『程才人所吹。』帝雖知之,未召也。及後夜帝復遊此,又聞歌一詞曰:『牙牀錦被繡芙蓉,金鴨香銷寶帳重。竹葉羊車來別院,何人空聽景陽鐘?』又繼一詞曰:『淡月輕寒透碧紗,窗屏睡夢聽啼鴉。春風不管愁深淺,日日開門掃落花。』又吹惜春詞一曲曰:『春風欲去疾如梭,冷落長門苔蘚多。懶上妝臺脂蓋蠹,承恩難比雪兒歌。』歌中音語咽塞,情極悲愴。帝因謂宮人曰:『聞之使人能不悽愴?深宮中有人愁恨如此,誰得而知?』蓋不遇者亦眾矣。」又第一首或為顧濟作,見《歷代宮詞》。
○三十一
月明深院有霜華,開遍堦前紫菊花。涼入繡幃眠不得,起來窗下撥琵琶。
案:紫菊花,灤京特產也。楊允孚《灤京雜詠》詩:「紫菊花開香滿衣,地椒生處乳羊肥。氈房納石茶添火,有女褰裳拾糞歸。」注云:「紫菊花惟灤京有之,名公多見題品。」周伯琦《寓舍紫菊》詩:「來時關北草初勻,去日灤陽白露新。窗下紫蕤顏色好,獨延清興款詩人。」趙子昂有《灤京紫菊花圖》。
琵琶:蒙古及色目人皆善彈琵琶。楊允孚《灤京雜詠》:「營盤風軟淨無沙,乳餅羊酥當啜茶。底事燕支山下女,生平馬上慣琵琶。」又:「侯王甲第五雲堆,秦虢夫人夜宴開。馬上琵琶仍按拍,真珠皮帽女郎回。」又:「一曲琵琶可奈何,昭君青塚恨消磨。可憐西地黃雲起,不似連天芳草多。」又:「為愛琵琶調有情,月高未放酒杯停。新腔翻得凉州曲,彈出天鵝避海青。」注云:「海青挐天鵝,新聲也。」
○三十二
苑內蕭牆景最幽,一方池閣正新秋。內臣淨掃場中地,官裏時來步打毬。
案:蕭牆,《故宮遺錄》曰:「南麗正門外曰千步廊,可七百步,建靈星門,門建蕭牆,周圍可二十里,俗稱紅門闌馬牆。」
打毬:已詳上第十一首。元帝嗜觀擊毬,以毬戲為娛樂,不似遼金以擊毬為演武大典也。《元史》卷一三六《阿沙不花傳》:「有近臣蹴踘帝前,帝即命出鈔十五萬貫賜之。阿沙不花頓首言曰:『以蹴踘而受上賞,則奇技淫巧之人日進,而賢者日退矣,將如國家何?臣死不敢奉詔。』乃止。」帝乃武宗也。蹴踘而得上賞,因宮中好之也。薩都剌《宮詞》:「深宮盡日垂珠箔,別殿何人度玉箏?白面內官無一事,隔花時聽打毬聲。」元時擊毬之風甚盛,貴族子弟皆好之。張昱《輦下曲》:「閒家日逐小公侯,藍棒相隨覓打毬。向晚醉嫌歸路遠,金鞭捎過御街頭。」又《元史》卷一四九《王珣傳》:「珣(契丹人)武力絕人,善騎射,尤長於擊踘。」當時蹴踘不限性別,女子亦頗有擊毬者。楊維楨《蹋踘》詩:「月牙束靮紅幧首,月門脫落葵花斗。君看脚底軟金蓮,細蹴花心壽郎酒。」女子擊毬或自高麗傳來者,楊維楨《無題》詩:「繡靴蹋鞠勾麗樣,羅帕垂彎女直妝。」
○三十三
珊瑚枕冷象牙床,耿耿青燈伴月光。不是宮闈有仙境,如何覺得夜偏長。
案:珊瑚,蘇恭曰:「珊瑚生南海,又從波斯國及師子國來。」寇宗奭曰:「波斯國海中有珊瑚洲,海人乘大舶,墮鐵網水底取之。珊瑚所生磐石上,白如菌,一歲如黃,三歲變赤,枝幹交錯,高三四尺。」見《本草綱目》卷八。
○三十四
金風苑樹日光晨,內侍鷹坊出入頻。遇著中秋時節近,剪絨花毯鬪鵪鶉。
案:鷹坊,《元史》卷一○一《兵志·鷹坊捕獵》條:「元制,自御位及諸王皆有昔寶赤,蓋鷹人也。」《輟耕錄·昔寶赤》條:「昔寶赤,鷹坊之執役者,每歲以所養海青獲頭鵝者,賞黃金一錠。」又《元史·兵志·宿衛》條:「主鷹隼之事者曰昔寶赤。」元起朔漠,本為游牧民族,故一向重視打獵,而鷹坊即司獵之官署也。考鷹坊之制,始於唐。《通鑑》曰:唐順宗永貞元年「如宮市、五坊小兒之類,悉罷之」。注云:「五坊,一曰鵰坊,二曰鶻坊,三曰鷂坊,四曰鷹坊,五曰狗坊。」五坊之中以鷹坊最高。《唐書·百官志》:「閒廄使押五坊以供時狩。」亦即此也。遼金因之,皆設鷹坊官。《遼史》卷四十六《百官志》北面坊場局冶牧廐等官中有鷹坊、五坊之官名,五坊下注「未詳」兩字,然細讀《遼史》,則五坊即鷹坊也。《遼史·太祖紀》:天贊四年「縱五坊鷹鶻」。又《穆宗紀》:應曆十三年「八月甲午,以生日縱五坊鷹鶻」。金代亦有鷹坊官。元代之鷹坊權甚大,鷹人極多,僅腹裏中書省一區,打捕鷹坊達四四二三戶之多。平時打獵,戰時則有昔寶赤軍助戰。乃顏之役,昔寶赤曾立戰功。
鬪鵪鶉:為元時都下風習之一。張昱《輦下曲》:「鬪鵪初住草初黃,錦袋牙牌日自將,鬪市閑坊尋搭對,紅塵走殺少年狂。」可見鬪鵪鶉風靡一時,此風歷明而清初不衰。《帝京歲時紀勝》曰:「膏梁子弟好鬪鵪鶉,十金角勝。夏日貯以雕籠,冬日則盛以錦囊,飼以玉粟,捧以纖手,夜以繼日,毫不知倦。」可謂無聊之至矣。或因元人好鬪鵪鶉,故元曲中有「鬪鵪鶉」之牌名。
○三十五
金鴨燒殘午夜香,內家初試越羅裳。芳容不肯留春駐,幾陣東風落海棠。
○三十六
梨花素臉髻盤龍,南國嬌娃乍入宮。無奈胡姬皆笑倒,亂將脂粉與添紅。
案:蒙古婦人貴者戴罟罟,次則戴皮帽,無髮飾,而頂冠。江南婦女則梳高髻,與蒙古女子迥異。
○三十七
自供東苑久司茶,覽鏡俄驚歲月加。縱使深宮春似海,也教雲鬢點霜華。
案:此詩似老嫗自述其事。
○三十八
惻惻輕寒透鳳幃,夜深前殿按歌歸。銀臺燭燼香銷鼎,困倚屏風脫舞衣。
○三十九
奇氏家居鴨綠東,盛年纔得位中宮。翰林昨日新裁詔,三代蒙恩爵祿崇。
案:鴨綠東乃言奇氏係高麗女也。
盛年:奇氏正位中宮時,年已老大也。奇氏於元統元年為宮女,供茗飲以事順帝,歷元統二年、至元六年,至至正二十五年十二月始冊為正后,距其得幸之初,已三十有三載矣。《元史》未有明文記載其生於何年及進宮時年齡,但其正位中宮時近半百矣,宜稱之曰盛年。其遲遲不得立之故,即因其出身微賤也。順帝之第二位正宮皇后伯顏忽篤,有賢德,出于名門,國人敬之,至正二十五年崩。奇氏于是年末始得繼位正宮,僅三年,而國祚移矣。
三代蒙恩:《元史·順帝紀》:「至正十六年二月丙寅,命翰林國史院、太常禮儀院定擬皇后奇氏三代功臣謚號、王爵。」當時奇氏為次宮皇后,至至正二十五年冊奇氏為正宮皇后時,仍封奇氏父以上三世皆為王爵,此時則當為追贈,因奇氏族人已為高麗殺盡,已見前註矣。
○四十
湖上駕鵝映水明,海青常是內官擎。二宮皇后隨鑾駕,輦內開簾看放鷹。
案:駕鵝即雁也。楊維楨《宮詞》:「天上駕鵝先有信,九重鑾駕上都迴。」注云:「每歲此禽先駕往返。」可證明其為候鳥。駕鵝之蒙古名為合溫,即雁也。高士奇《天祿識餘》曰:「朔漠之地無他禽,惟鴻雁與白翎雀。鴻雁畏寒,秋南春北,白翎雀雖嚴冬沍寒,亦不易處。」《元史·太祖紀》:「札木合言於汪罕曰:『我於君是白翎雀,他人是鴻雁耳,白翎雀寒暑常在北方,鴻雁遇寒則南飛就暖耳。』」因朔方之地禽類甚少,故蒙古人以鴻雁為珍貴食物。《元朝秘史》卷三記篾兒乞惕赤勒格兒於大敗之後自怨自艾,不應非分擄得成吉思汗元配孛兒帖夫人為妻曰:「命裏只合吃黑老烏殘皮,?想吃雁肉與;命裏只合吃鼠及小鼠,?想吃天鵝及。因這般惹了孛兒帖夫人,如今給篾兒乞惕百姓做了禍。」由此可知蒙古人視雁、天鵝、三者為禽類食物中之珍饈也。及其入主中土,元帝室尚以鴻雁為玉食之一。《元史·祭祀志》:太廟常饌有「雁及天鵝,仲春用之」。鴻雁既為尚食及太廟常饌之一,故民間捕駕鵝有禁。《元史·武宗紀》:至大元年「禁江西湖廣私捕駕鵝」。而昔寶赤所捕之駕鵝,須驛致京師,因《元史·文宗紀》言:「以河南江西湖廣入貢駕鵝太頻,令減其數,以省驛傳。」
擎鷹:亦蒙古民族之習慣也。《元史·太祖紀》:納真「路逢父子二騎先後行,臂鷹而獵。納真識其鷹,曰:『此吾兄所擎者也。』」擎名鷹海青為昔寶赤之職責,袁桷《天鵝曲》:「五坊手擎海東青。」
放鷹:即飛於也。《元史·兵志》四《鷹房捕獵》條:「元制自御位及諸王皆有昔寶赤,蓋鷹人也。是故捕獵有戶,使之致鮮食以薦宗廟,供天庖,而齒革羽毛又皆足以備用,此殆不可闕焉者也。然地有禁,取有時,而違者則罪之。冬春之交,天子或親幸近郊,縱鷹隼搏擊,以為游豫之度,謂之飛放。」此種風習乃因襲遼金遺俗。遼帝喜觀縱五坊鷹鶻搏擊鵝雁以為樂。《遼史·營衛志》中《行營·春捺鉢》條:「春捺鉢曰鴨子河濼。皇帝正月上旬起牙帳,約六十日方至。……皇帝每至,侍御皆服墨綠色衣,各備連鎚一柄,鷹食一器,刺鵝錐一枚,於濼周圍相去各五七步排立。皇帝冠巾,衣時服,繫玉束帶,於上風望之。有鵝之處舉旗,探騎馳報,遠泊鳴鼓。鵝驚騰起,左右圍騎皆舉幟麾之。五坊進海東青鶻,拜授皇帝放之。鶻擒鵝墜,勢力不加,排立近者,舉錐刺鵝,取腦以飼鶻。放鶻人例賞銀絹。皇帝得頭鵝(已見前注矣),薦廟,群臣各獻酒果,舉樂,更相酬酢致賀語,皆插鵝毛于首以為樂。」故春日皇帝至水濱,放海東青以捕鵝雁,得頭鵝則開宴相慶之制度遼代有專名,稱之曰「春水」。此名初僅指遼帝至春捺鉢捕天鵝而言,後則泛指一般春季皇帝在水濱畋獵。因春水捕鵝乃遼金元三代宮庭大事,故遼金以來放鷹乃為詩人喜用之詩題。《遼史·道宗紀》:清寧二年三月「己卯,御製放鷹賦賜群臣」。耶律鑄《雙溪醉隱集》《放鷹(今本作雁,誤)》詞云:「御廬遠避駕鵝聲,人間多避海東青。」注云:「司隼聆駕鵝聲,其月可擊者,即縱海東青,或失駕鵝,必及他禽。」凡明乎遼金元春水制度者,必知所放之鳥為海東青(鷹鶻),所捕之禽為鵝雁。駕鵝為雁之別名,故絕非《放雁》詞,而為放鷹詞也。